—Ylias 亞次圓
《時代爆破2020》第四章 - 【社會追放】10;14;19 (下)
刺眼、而刺人。一排又一排輸出著影音訊號的電視,正闡述著一個「無限接近事實的大謊言」。剛剛流出去的誤播,不知為何,已經通通被各家媒體拿到手。
當然,論標題的話不可能一樣。但是毫無疑問地,全部都在說明同一件簡單卻荒唐的事:
【 獨 鋒 陷 落 】
繼威嚇信事件後,獨鋒新聞又捅出簍子了。這種天大的業界醜聞,怎麼會有人不抓住機會好好揶揄一番呢?
「……就在數分鐘前,曾自稱最為公正且最客觀的『不可能說謊的媒體』獨鋒新聞台,爆出了誤植新聞標題與使用不實內容的事件。據資料所顯示,昨日深夜香港尖沙咀的一群年輕示威者在返家途中,因違反當局政府臨時頒布的『禁蒙面法』而遭逮捕並移送警……」
明明此時理應是全新聞台該視為一級緊急事態的大危機,但全播報棚裡的要員,卻都愣在原地,目不轉睛地盯著恐怖的現實。
全視、廣視、中雄……無論是哪家新聞媒體,都默契一致地揭露著唯獨針對我們獨鋒方才大失誤的報導。我雖然表面試圖冷靜,但倒映著電視殘酷畫面的眼瞳中,盡是懼怕、憤怒、傷悲,以及最大的——疑惑。
「……而目前所知的消息,該批示威者目前尚未有進一步的下落,但香港警方公開發言人表示,他們仍在警署中進行偵訊。那獨鋒新聞這樣的一個操作,是否有任何不善的居心?利用新聞資源與媒體第四權的權力去捏造從未發生過的事件、偽造影像以賺取名聲,這在該新聞台現任主播邱頌真自導自演的威嚇信事件後,已經使民眾人心惶惶,究竟是否『不說謊』依然是獨鋒的指標……」
疑惑——不協調的違和感在我腦內萌生。明明我們拿到的資料、收集的情報,不可能是「假的」。那為什麼,所有的媒體都一致宣稱,我們說謊?總不可能所有人都被資訊屏蔽,唯獨我們落入了「真相」的陷阱吧?
「……還是說,台灣赫赫有名的獨鋒新聞已經被外力操控……」
不可能。就算是這個時代下猖獗的「網軍」或人人口中的「親中勢力」也不可能做得到這……
「從所謂的『獨鋒』……」
難道……真的幹得出來嗎!?這種天理不容的蠢事——
「變成『毒蜂』了呢?」
無法停止的戰慄,蔓延。
在那個當下,我們恐怕已經回天乏術。就算再怎麼挽救、再怎麼解釋……大概已經沒有被社會聽取的價值。
因為我們不再是站在真相最前線的先鋒。
不再是人人信任的超公正良善媒體。
不再是那個可以暢所欲言、不被任何風向導引的特專組。
在不可動搖的輿論面前,真相什麼的,根本不重要。尤其以台灣的情勢、兩岸的局勢而言……「立場」,或是說多數人的意見,才足以構成社會統一。
而在那之前,真正少數的真相,只是一團躺在角落沒人理的廢紙。
那天當晚,李大哥一肩攬起全部的責任,以最快的速度回應社會,請辭了。
三天後,「我們」真正跌落神壇的那一天,中雄媒體集團併吞了獨蜂新聞。而那鮮為人知的真相早已——
不復存在。
※
雨。
一種自然的降水現象。據說地球水循環中有八成的水蒸發來自於蔚藍的海洋。而後,從泥土、地下水,甚至地球內部囤積千萬年的水源,上升至覆蓋全球的冰冷大氣中。在經歷了許許多多的過程和無數時間後,成為潤濕城市、草原、沙漠、人群的雨水。
正如我現在頭頂上不斷降下的陰氣。
回想過去,雖然不過僅僅三四天的時間,但是,卻彷彿永恆般漫長。
「無良媒體」。在威嚇信的事件、各種失控局面以及輿論壓力之下,獨鋒新聞成為眾矢之的,徹底陷入失墜的泥淖之中。從人人景仰的公正媒體,淪為全民公敵。當然,新聞台全局在事發當下依舊竭盡所能的滅火、挽回最後一絲生機。
可惜在資訊爆炸的時代,可沒有允許「公信力」失誤的空間。
而偏偏事事計較的台灣人,只要有誰露出那麼一點點的把柄,就會緊咬不放,直至那個冤家被撕裂、消亡為止。
而只能不斷又不斷致歉、發反省聲明的我們,就是那個倒楣的「冤家」。
「為什麼,事情為變成這樣呢……?」
前幾天稍早,在李大哥請辭、獨鋒瞬間變成無頭蒼蠅之後,新聞台的大廳正門,站著幾個不請自來的西裝客。而帶頭領在這些凶神惡煞前方的,是身著棕色西裝外套、面無表情的莫先生。
我怔怔然的望著莫先生,請求他給予這樣的狀況那麼一點的解釋。然而,回望過來的,是毫無親切可言的空洞雙目。
「不好意思,在場的諸位同仁。有鑑於獨鋒新聞公司近期的股市情況、以及因為部分人員的失誤導致的一連串事件,民眾之於我們的信任大跌。對此,中雄媒體判斷獨鋒新聞已無法正常運作,因此,好心收併獨鋒新聞以及旗下所屬所有產業,並且……」
在彷彿準備終結一切的語句最後,他帶著奇妙的笑靨看向我。
「從今後開始,中雄將接管獨鋒一切任務。」
雨滴持續落下。原本只是普通的細雨飄飄,不知不覺間變成了滂沱大雨。
(為什麼呢……。)
媒體集團在極短時間內收購併吞另一家大型媒體,這種事情前所未聞,理應來講,也不可能。
沒錯,這種惡行不可能會被允許。
但現實是,在這樣一個急遽變化的世界中,獨鋒聲勢大跌,反而大舉提升其他媒體尤其中雄的支持度。而後中雄以其不可理喻的黑心操作,一口吞下其實早已被滲透殆盡的獨鋒。
一切的起因,都來自於莫先生一夜之間的變臉。不,不對。不是變臉。
是早已預謀好的、讓獨鋒新聞有朝一日垮台的計畫。
那麼龐大的資金周轉、身為投資顧問卻位高權重……能夠讓那個長相弱雞的中雄雜誌小鬼混進來、擁有進出伺服器的權限……
明明這麼多線索……而我們卻渾然不知。
我,卻完全沒警覺。
而在莫先生的「叛變」之後,已經完全落於中雄掌控的獨鋒新聞,迅速與我們先鋒報特專組切割,並免除我的主播職位,藉此剷除我這個現況下最大爭議的人物。雖然或許我們免於成為傀儡的命運,但這也僅僅是苟延殘喘罷了。
尤其在經歷這樣的事變後,原先獨鋒的人們,都變得再也無法相信任何人。
「誰握有最多的情報消息網路與公信力,誰就控制整個社會嗎……呵。」
這還真是,天大的玩笑與事實啊。
「矛」與「盾」永遠都是一體兩面。兩方既是真確之實,同時也是虛有其表。在其他多家媒體的風向帶動之下,大勢已去的獨鋒新聞現在,不但是人人喊打的街老鼠,亦是象徵真相防線的垮台之兆。
(是不是……這個社會要被陪葬了呢?)
我靜靜佇立雨中。台北一零一大樓的避雷針塔躲進了雲霧之中,隨著毫不留情的雨珠灑落城市,大街小巷照耀信義商圈的霓虹燈,也顯得朦朧而虛幻。
我勉強抬起已經不知是淚抑或是雨沾濕的雙眼,斜眼望著巨大的電視廣告看版。就好像天經地義一般,我們全特專組的個人經歷與可公開資料被赤裸裸地攤在大眾眼前。
沒有遮掩、沒有虛偽。可是,卻對塑造媒體社會的「小丑」此事,有著效果卓越的殺傷力。
而當我將視線移回雨天中快步穿梭的下班潮人群時,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現在我眼前。
如果說現在的我是遍體鱗傷,那我眼前的纖細人影,想必就快支離破碎。
「絲蕊——!妳怎麼這樣站著淋雨?」
雖然我也沒資格說別人,不過注意到我並投以虛弱微笑的少女,依舊沒有打傘或尋找遮蔽的打算。
「前輩……原來你在這嗎,啊哈哈……」
我趕緊脫下已經濕透的西裝外套,迅速張開並防住剩餘的雨滴侵蝕徐絲蕊。在這期間,她完全沒有動作,僅是靜悄悄的凝視濕滑的地面。
「其他人呢?」我暫時拋開方才極為負面的回憶問道。
「啊,這個……小羽前輩回家了,陳一方前輩說還有事要辦,也走掉了……。」
「這……樣啊。」
正當我還在想如何安慰徐絲蕊時,她再度開口:
「頌真前輩,大家看起來都好……沮喪。」
她將小小的頭靠上我的胸口,被打濕的黯淡藍髮顯示著主人快要放棄一切的心情。
「為什麼呢……?明明我們沒有做錯、明明應該是正確的,為什麼……」
痛徹心扉的泫然泣下。本應年輕、堅強、大有前程的少女,此時完全止不住淚水混入冷雨之中滑落臉蛋。
「嗚……為什麼……為什……」
徐絲蕊已經無法組織言語,任憑一次又一次的質問衝撞我不堪的心靈。沉默隨大雨降臨。面對一觸即碎的弱小身姿,我卻找不到任何方法補救。
是啊,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?
夥伴與友人相繼離去、不僅保護不了新聞台也保護不了後輩……
我,到底在幹嘛?
徐絲蕊持續在我懷中不斷哭啼,不知如何是好的我反射性地將手輕輕抱住她顫抖的雙肩。她漂亮的上班裝扮以及襯衣都被淋濕、雙腳不穩得好似只要一束流淌於地的汙水就會滑倒。
王雨羽曾跟我說過,徐絲蕊是現在我們最需要的嬌嫩之花。
因為這樣的她,尚未被劣化的現實社會荼毒過深。她所能代表的,是特專組、是獨鋒一貫的初衷與精神。
然而,我卻間接地、或許甚至親手,令這朵花凋謝了。
我看了眼她頭頂的髮飾,被沾濕的藍薔薇,彷彿痛訴著我過分的行徑與毫不負責的無能。
現在的我,還能說什麼呢?
我稍稍將她拉近,同時慚愧地收緊雙拳。「對不起……」
抱歉,我已經不是,妳所能景仰的那個「前輩」。
「對不起…………」
台北市的雨,默述著時代的完結。
而在體制面前的我們,沒有還手之力。
※
以我為漩渦中心的威嚇信事件早已過了一周,在這樣的大豪雨之下,圍堵我家門口的各路記者也早已被連夜汙水淹沒了興致。當我揹著體弱無力的徐絲蕊回到熟悉的玄關前,窄小的陰濕街道早已不見任何渴望八卦的凶神惡煞。
我以僅剩的一點力氣與精神,以獨特的頻率敲了敲電鈴。此時的我從頭到腳也早已溼透,貼身的衣物持續奪走雨中那微薄的意志。
門內傳來『咚咚咚』的腳步聲,緊接著門鍊被甩開,厚重的鎖頭呼應著操作者的心緒,急忙被快速轉開並拉出一道筆直的門影。清澈的黃瞳帶著一絲憂心,從門內上下打量著眼前「不成人樣」的兩個人。
「——進來吧。」
不多說什麼,白石櫻張開緊閉已久的房屋大門,催促著我進入屋內。我短促的道了聲謝謝,踩著軟濕的皮鞋重重踏進玄關。
確認附近沒有跟蹤者並重新鎖上大門後,白石櫻也沒有閒著,馬上比我還要快衝回室內,抓起早已準備好的幾條毛巾便朝我丟來。
「……先把自己,弄乾吧。絲蕊姐我帶她去,洗熱水。」
我依然低著頭,頭髮淌著水。「……抱歉,麻煩了。」
我慢慢將勉強清醒的徐絲蕊放下,由白石櫻接手,一跛一跛往浴室的方向扶去。在離開彼此的視線前,她向我斜望了最後一眼:
「頌真你,今天一直在道歉,是吧?」
沒等我回話,兩名少女的身影即消失在走廊盡頭。而我默默抬起的身軀,亦無言以對。
(一直在道歉嗎……)
除了說抱歉,我還能做什麼呢?
我握緊蓋在頭頂的毛巾,不協調地動著已筋疲力竭的大腦,但能做到的,也只有在這段等待的時間內,脫下濕透的西裝外套、皮鞋、襯衫,默默換上乾淨的衣服並擦乾身體。
「我這幾天,到底在幹些什麼呢……」
灰心喪志的心情,實在過於龐大,佔據了整個思緒。
明明以前遇上任何狀況,都能冷靜應對並從容解決。
但這次,不一樣。
不一樣?
對,不一樣。不是情況太棘手,而是我們的自大輕視了「體制」的強大。
時代改變了。但我原先以為我們是改變時代的一方,卻沒想到……
我們,「真相」,才是跟不上這處處皆戰爭的、以資訊及多數暴力壓制而被迫改變的一方。
會落成這副狼狽樣,真是太可笑了。
時針指過了九點四十,我默默坐在沙發上的空想已經過了數十分鐘。此時背後的洗水聲才終於停歇,不過一會兒,白石櫻攙扶著氣色轉好的徐絲蕊經過了走廊。
「前輩……抱歉,還要這樣來你和小櫻這邊叨擾。」徐絲蕊一臉愧疚的低著頭,藍髮垂落額前。
「不,沒的事,絲蕊妳先快去休息吧。」
點了點頭,罩著寬鬆居家服的疲累身影與白石櫻的連身裙,再度消失於長廊另一頭,只聽得見一步步緩慢上樓的腳步聲迴盪。
外頭的雷雨隱隱作響,下了整晚的夜雨過了數小時,依舊沒有停歇的跡象。在這來回的半小時內,我僅僅就是獨身一人在沙發椅上頹廢,除了繼續無意義的嚓嚓濕髮外,做不了半點事。
又在腦袋空轉幾分鐘後,白石櫻穩定的步伐聲傳來。等到我抬頭一看,她已經擋到了我的面前,用絕對稱不上善意但依然晴澈無比的眼神看著我。
「你,要這落魄的樣子,到什麼時候?」
「……」
「這實在,太不像你了。」
「給我些時間靜一靜思考一下吧,這幾天發生太多事了。」
一股莫名的惱火覆蓋了原本的徬徨,我靜靜地凝視我倆之間沒有對焦的空氣。
「是嗎……」白石櫻靜靜答道,隨後冷澈的聲音再度重擊了我昏沉的思緒,「你以為,敵人還會等你的嗎?」
我壓抑住湧上的怒意,像是沒有靈魂的軀體般機械式地反駁:
「就算要擬定策略,也是需要時間的。我們前幾天也都試過各種方法,但是呢?全都徒勞無功。」
「可是你看起來,是放棄了。」
「我們低估敵人了,這就是下場。」
「那你現在,打算怎樣?」白石櫻繼續投以質問與帶刺的話語。
「……現在我什麼都做不了,也做不到。」
我感覺模糊視野前的身影微微顫動了一下,原以為她會就此打消勸服我的念頭,乖乖上樓去休息。沒想到,總愛針鋒相對的她,依然靜靜地開口……
「所以,放任那些惡人、讓體制繼續侵蝕,你也,完全無所謂囉。」不是「疑問」而是「認知」,句句都在刺痛著我全身的她,道出了短短的一句:
「也太沒用了。」
……而後,突破了激怒我的底線。
我抓上沙發扶手,以幾乎是要捏爆外皮布料的力道猛然站起,以從未有過的音量與絕望之意對著白石櫻怒吼:
「妳又懂些什麼!妳以為這是什麼英雄電影,他們是隨隨便便就可以對抗的反派嗎??」
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理智,氣急敗壞地手指窗外,兇狠地盯著這名十七歲少女的面容。白石櫻突然被我的氣勢嚇到,腳跟微微後退了一步,但依然挺直身軀回瞪而來。
「你,還沒有,努力到最後。」
「那難道妳就有參與了嗎?新聞媒體是什麼樣的產業妳到底懂不懂?是只要走錯一步就永遠回不去的!」
「那就把道路,導正回來啊!」
「妳以為有多容易?就是什麼都試了、什麼都做了,但是現狀下我們束手無策!」
「機會,是一定還有,的……」
「夠了沒!」
我將她先前準備的毛巾重重摔落地板,毛巾的水分浸入地毯。已經不知道現在自己蹦出來的話,帶的是悲傷、絕望,還是——懾人的殺意。
「妳一個根本什麼都不知道、整天享樂的高中生,又憑什麼說教!!有本事的話,妳自己去做給我看……」
『啪——!』
本來吵雜、被混沌的意念與憤怒填滿的空氣,在一聲響亮的巴掌聲後,回歸了前所未有的安寧。原先雜亂的心思被少女突如其來的行為打醒,我心有餘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頰,滿溢的怒氣也瞬間停歇。
此時,我終於以比較清楚的視野看清了眼前少女的表情樣貌。
白石櫻維持著重重打了我一掌的姿勢,手指握拳到骨筋發白。不知是生氣還是害怕的小小身體不斷發抖,在白色連身裙的襯托下,顯得弱小、卻又無法從其上移開視線。
而此時她先前明亮的黃瞳不再清澈,取而代之的是不斷滑出眼眶的淚水,還有完全不掩飾憂傷情緒的臉蛋。
我也才注意到,她標誌性的粉紅色頭髮相較平時,凌亂不堪。
白石櫻緊咬著下唇,變了一個人似地雙手揪住我的衣領怒斥:
「垃圾!人渣!我還真的是看走眼了,沒想到你,根本就是個廢物!失敗了就站不起來、還罵人家無知,你這還算什麼?根本不是我以前,認識的那個邱頌真!!」
連珠炮似地發火朝我衝來,我睜大眼倍感驚訝。面前心情爆發哭喊著的白石櫻,已經失去了平時的冷靜與彷彿看透一切的眼神。
淚珠不斷灑落。
混雜著焦慮、怒意與不捨,卻依然銳利如針的傾訴,每一根都著實地紮進了我已脆弱不堪的心臟。而除了承受這些痛罵,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口。
「你以為,這些事情只要自己默默承擔,就不會有其他人受傷?不!你錯了,根本就錯了!你總是在讓身邊的人受傷,要他們做跟你一樣的事、你去死他們也得去死,總是拖人下水的白癡!然後毫不在乎自己的安危、沒有危機意識,自大自負又愛自殘的大混蛋!!!」
白石櫻持續搖晃著我的身體,然而力道卻漸漸變得柔和。
「你的獨鋒沒了,那又怎樣?輸了幾次,那又怎樣?難道我認識的邱頌真,是那麼喜歡投降的膽小鬼嗎!明明自己說過要對抗、明明其他人都還在!你卻這樣,丟下他們不管、放棄希望不顧、丟我一個人在這裡!」
咬緊牙,她開始用小小的拳頭捶上我的胸膛。滿布淚痕的細緻臉頰,像是已然用盡渾身力氣般的噓語:
「快給我……變回我曾愛過的那個邱頌真啊……」
靜謐的客廳裡,除了啜泣的心意在冷空氣中低語,就只有隔音窗外大雨的低鳴,以及咆哮過後的綿綿餘音。
我腦袋空白,僅是本能的錯愕著剛剛的一切。「櫻……」
「……我說過,不是嗎?」在停下歇息後,白石櫻繼續緩緩接著說,「人家會害怕……不是怕這個世界,變怎樣。而是害怕你,遍體鱗傷啊……」
已經力氣用罄的白石櫻撲進我的雙臂之中,豆大的淚珠在她的眼角成形,少女最真誠而毫不掩飾的心境,一遍又一遍地,傳至我的耳際。
傳進我這幾天本來愈來愈空洞的心靈。
「說好……要一起背負……既然如此,就不要拋下我往前走啊,笨蛋……」
我想起了,三個月前,那個在月下的約束。
那天,我答應了白石櫻,一名十七歲、從日本遠走高飛、擁有天才頭腦……
卻依舊還只是年輕少女的,小女孩。
縱然再怎麼絕頂聰明、再怎麼比成年人都還要來得成熟穩重,她依然會有喜怒哀樂、會有青春的煩惱;會受傷、會哭泣。其實,就是個普通的女孩子。
而我答應了這名女孩,無論再怎麼艱困,都會一起走下去。
明明答應過的……
「我,還真是無能啊。」
「誒……?」
是啊,我真是太無能了。
溫暖的光芒重新填滿我的心靈,開始一個接一個地修復著我被挖空的意志。
人生總會有失敗、總會有不順遂,甚至或多或少都有「瀕死」的經驗。而今天,我們在體制的威壓之下、在撲天蓋地的惡勢力蒙騙下,完敗了。千禧年後開始的網路世代,象徵的是情報與媒體新聞的電子數據化,更是,資訊心理戰火藥味漸趨濃厚的時代。
而這一次,我們輸了。不但是表面上輸了,連精神上,也輸了。就如同這幾天以來無能為力的我。
時至今日,我還是無法完全釋懷。畢竟依循正道、追求正義與真相,卻換來無盡的謊言與虛偽社會之下的慘敗。這大概無論是誰,都想不透箇中的原因。
「自古邪不勝正。」但那只是虛構作品中的帥氣概念。
在現實中,數億數兆的變數,讓人永遠無法完全預測未來的走向。因此,邪惡可以輾壓正義、黑暗可以蓋過光明。
敗給「邪門歪道」,是家常便飯。
但是仔細想想,「輸」了這麼一次,又如何呢?
思緒逐漸重新接上軌道的我,開始認清現狀的事實,以及能做到的事情。
「櫻……抱歉。」我輕手勾起白石櫻流淚的臉龐,誠摯地說道。只見她盈滿透明珍珠的汪汪大眼,在微睜後透出了一份寬心的笑意。
「還是只會說抱歉?」
「不,」我輕聲搖頭,「除了對不起以外……謝謝妳,我沒事了。」
聽見發自內心的感謝,眼前的她閉起雙眸。淚水飄散於空氣,化為十月的秋季涼風,吹拂於我們之間若有似無的極短距離。隨後,她擦乾雙頰的淚痕,對我,露出了笑容。
「嗯!」
看見這甜美而真摯的笑容,我想著。
也許我們將走上最為危險、最艱鉅的道路。一旦孤注一擲,那即是不成功便成仁的高風險計畫。
不過至少還有得反擊。錯過了這一次機會,那可能我們就真的毫無勝算了。
而已經取回自身思考力的我,可不想變成待宰羔羊。
「那看來,是時候點起反擊的狼煙了。」
「你打算,怎麼做?」
我露出自信的微笑,「馬上就會知道了。」
就在我和白石櫻相互深情對望時,客廳外突然傳來小小的『哈啾』一聲。原以為還在休息的徐絲蕊披著棉被從走廊探頭,亂翹的水藍長髮與輕瞇的眼睛讓她看起來像個怕生的小動物。
徐絲蕊揉著自己的鼻子,左看看右看看,口齒不清的迷茫問道:
「剛剛聽到很大的森音……前輩和小櫻吵架惹嗎……?」
我有點無奈的看著莫名可愛的後輩,正想朝她走去,白石櫻卻率先按住我的肩膀並威脅著:
「給.我.先.去.洗.乾.淨。」
「誒?我想說先讓絲蕊回……」
「你很臭。」
最後由白石櫻自動將依然睡眼惺忪的徐絲蕊扛回床上了。